【記者　簡冠盈／綜合報導】

近年來網路不乏出現「台女不意外」、「好大一杯茶」等性別仇恨言論，凸顯性別平權在法制面進步的同時，仍面臨網路匿名效應所引發趨於兩極化討論，甚至是因為立場不同產生的酸民網路霸凌。當代女性主義在演算法之中，正面臨新的挑戰。

網路性別戰火延燒　性平連線發聲

「Real不是你厭女的遮羞布，所以我才來rule，治理你們那種態度。」網路社群從開春就不平靜，這句歌詞來自創作者楊舒雅2月12日在Youtube發表的歌曲《Rule男Freestyle》的開頭。這首歌起因於去（2024）年年末音樂人壞特對嘻哈圈《愛你真的沒辦法》、《義義初四》兩首歌的歌詞提出質疑，認為「含有性羞辱的歌詞就是嘻哈文化」的風氣應該要改變，引起熱議。許多人開始在她的貼文下留言，認為她「不是嘻哈仔」沒有資格評論此事、「又一杯☕️」是雙重標準等等。楊舒雅便截圖這些言論，放在《Rule男Freestyle》的歌曲MV裡。

同樣在網路上引起熱議的還有聲援麥當勞性侵案而引起的「反對抵制」言論，先有明星高中學生在網路上揪團打卡發表「沒有女權世界真好」，近期又有一名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學生在校內麥當勞門口舉牌靜坐，卻被以醜化的圖片流傳，甚至有人在貼文下留言「這女的看起來好騷」（雖然該生後來被證實並非該校學生）、或是留言不懂這樣抵制的目的，認為是「雙標」。

如何理解這些「反對」抵制麥當勞的聲音？目前於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擔任副教授的余貞誼認為，發表「反對」抵制言論的同學可能在表達自己的不舒服，但究竟是為了什麼不舒服？在這些挑釁言論中並沒有被表達清楚。余貞誼說：「我覺他們把麥當勞這件事情想得太個人。他們覺得只是一個女生受到侵害，既然找到犯人、也讓他受到制裁，就可以了。舉牌的同學到底還在不滿什麼？但這個女孩受到性侵害而自殺，這麼容易引起共鳴的原因是，它其實是某種女性經驗的連續體。」

她表示，連續在這之中有兩個意義，一是人們在詮釋某個事件對自己的意義時，不會只單一的詮釋這件事。例如一個人在公車上遭遇性騷擾，未來假設公車上有人突然靠近他的時候，這個人會很快地喚起過去不好的經驗，連續性的把這些事情連結在一起。

第二個意義是，暴力的光譜非常大，從輕微的言語，到嚴重的肢體暴力，都算是暴力，被暴力所威嚇後，被宰制、失去能動性的恐懼，是一樣的。

余貞誼說：「所以你問說，抵制麥當勞的女生反應會不會太激烈？我覺得不會，因為這其實就是連續體經驗被喚醒，因而找到共鳴，然後覺得需要透過結構性的力量來改變。這個女生為什麼會受到性侵害？有性別、階層、階級的問題。受到性侵害求助無門時，為什麼會有一種羞愧感？羞愧感不是自己長出來的，而是整個社會告訴她『女性的貞潔是最重要的』、『女性如果沒有保護好自己，就是妳的錯』所以並不是麥當勞做懲處，這件事情就結束了。如果整個社會展現出不在意，對於企業來說就不用去改變職場文化，讓職場更友善、更安全。」

目前在國立清華大學擔任性平會學生代表的吳桓任，看到網路上吵起來後，決定發文贈書，兩本書名分別為《別教出混蛋》和《勇敢發聲》。吳桓任說：「我的行動策略是，與其告訴那些人說，你這樣子批評很沒有禮貌、沒同理心、帶有性別羞辱意涵而不自知等等，這些話不管他們聽得懂聽不懂，或想不想聽，我都覺得成效不大。那不如我開一個新的空間，讓已經對前面的內容感到很受傷的人，可以看到其他人跟他是在同一個陣線的。」吳桓任在去年暑假也加入了由跨校學生所組成的「性別平等學生倡議連線」（以下簡稱性平連線），該團體在去年4月就曾在性別平等教育法滿二十年之際舉辦記者會，提出六項待解的性平議題，其中第一項便提到在數位科技發達的當代，網路上對多元性別群體或女性的敵意言論，以哏圖、開玩笑和按讚附和的樣態層出不窮。

性平連線認為政府應立法將「網路敵意環境式性騷擾」<註一>明文納入性別平等教育法，制定認定標準，鼓勵網路平台建立自律規範。

吳桓任說：「這件事情難就難在，大家已經內建一個概念，是『我知道那條線在哪裡』，所以這些發表敵意言論的人，明明沒有講出任何具體要攻擊你、騷擾你、羞辱你的話，但我們就會明確的知道對方的敵意。他們在表達反動，但那個反動你又很難正面的去指責。」

吳桓任認為敵意的言論，不只出現在性別議題上。這源自於跟網路造成的距離感，破壞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秩序。【記者　簡冠盈／擷取自《Rule男Freestyle》歌曲MV】

網路惡言難探討　性平教育應深化

目前在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擔任教授的李佩雯提到，做為一個女性主義者，要一一對付仇恨言論太花費精神了。對學溝通的她來說，把敵意的訊息當作「無效溝通」，是她可以分享給當代女性主義者自處的心法。

李佩雯說：「我不是很建議透過線上的方式進行深度討論，效果不好，很容易造成誤解。即便我是老師，也不會想去教育這些發表仇恨言論的人，而是應該從更高層次的結構去改變這件事。」目前同時在台北市擔任性別平等委員會委員（後簡稱性平委員會）的李佩雯提到，性平委員會教育小組的老師們很想知道性別平等教育究竟出了哪些問題？是否僅把性別平等教育以「知識型」的方式教學生，而沒有讓同學能問出心中真正的問題。

李佩雯說：「尤其是男同學，對於社會性別意識的提升，或他們認為的『女權高漲』、『女拳』、『女權自助餐』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認為應該讓他們有機會去深入討論，才能回應心中的不安、焦慮，才有可能真正改變想法。」

當代倡議的形式除過去上街抗議外，也會透過社群媒體的力量去傳達訊息。【記者　簡冠盈／擷取自性別平等學生倡議連線臉書】

母豬教揭仇視帳號　匿名易藏惡言

網路筆戰時，使用一個「☕️」，就能表達不滿的千言萬語，這樣簡潔的訊息能快速傳播，卻也壓縮了討論空間。余貞誼提到，「標籤」在社群媒體中變成很流行的發文習慣。社群媒體存在「起鬨」文化，透過集體的符號，去製造情緒共感，讓大家一望即知背後的立場，可以選邊站的同時，也讓對話的可能性變得很低。用「沈默螺旋」的概念帶入解釋的實際例子是，當網路的環境充滿厭女詞彙，不喜歡這些詞彙、感到被冒犯的使用者就會感受到敵意，接著可能會降低自己來這邊的頻率，或是發言的時候自我審查。這讓某些聲音慢慢沉下去，不被聽見。

余貞誼說：「『不要審查言論』、『我有權主張要講什麼』是言論自由比較消極的層面，但言論自由積極的層面其實是——保障社會上所有的聲音都可以被聽見。」

李佩雯也提到，將近十年前網路論壇PTT曾爆發「母豬教」事件，當時有種回應策略是透過搜尋發表仇恨言論的帳號暱稱，找到所有這個帳號發表過的言論，再整理成表格公布出來。結果有女性看到這些帳號後，發現是自己男朋友的帳號。這等於是間接公開厭女帳號的真實身份，這當然需要查證的能力，不能去隨便誣陷一個人。但厭女言論的發表，很大原因是因為藏匿在匿名帳號的背後。李佩雯說：「如果是以真實的姓名、真實的臉龐，去發表這些言論，我想那些言論會變得很不一樣。」

余貞誼提到，性別平等不只是女權，而是去看見體制中每一個人都因為體制結構壓力，承受不一樣的壓迫。【記者　簡冠盈／攝影】

法律非唯一解方　教育才是關鍵

余貞誼認為法律可以做為遏止厭女言論的最後一道防線，但終究不是解方，並不是法律不重要，但常常走到法律時都已太遲，如何透過教育扎根還是很重要。她提到之前在自己的Podcast上，邀請一位來賓，曾在活動中因為發表不當言論被送性平會，在性平會的建議下去上性平課，因為在課程中聽到女同學在他面前分享切身經驗，才開了「天眼」，知道原來不平等是真實存在的。

學生考試上對於分辨性騷擾類別屬於「敵意式」或「交換條件式」都很會作答，可是對那背後代表的意思，並不了解。去看見這些不平等，不只能鬆動束縛於女性身上的枷鎖，男性也會是體制改變的受惠者。

余貞誼分享自己曾在早餐店看到的例子。一對情侶，男生不斷的噓寒問暖，女生則是用單詞回應。以單獨事件來看，會覺得女生是公主病，男生好可憐。但當把這件事放到權力結構之中，就會知道每個人都「受制」於結構。

認為「親密關係中什麼行動是好的」本身就是從父權體制中長出來的。因此要去找「戰犯」，並不是去攻擊那個女生很「綠茶」，或去鼓勵男生「強硬一點」，而是去看見父權結構中，設計了這樣一套親密關係腳本，以性別角色規定「男朋友應該要做什麼」、「女朋友應該要做什麼」，也讓「可欲」的階序，在女性身上以美貌排序，男性則以聰明、有權、有錢來排序，甚至是因為Peter Blau所說的交換論，認為付出越多，酬賞也應越多。

余貞誼說：「覺得女權是多餘的人，目前為止的人生經驗可能是很順遂的，所以看不見權力是赤裸裸的存在於很多人的生活中。我覺得要透過故事，去喚醒，讓他看見那不是論述，不是政治正確，那就是大家的生活，是每個人要透過不斷跟結構衝撞，才有可能可以改進。」

真正的改變，不只在於遏止厭女言論，更在於讓大家理解權力關係的運作，並透過教育與對話，讓更多人意識到性別平等並非「多餘」，而是影響每個人的日常。

<註一>網路敵意環境式性騷擾：性騷擾言行的認定，在台灣《性別平等工作法》、《性別平等教育法》、《性騷擾防治法》等「性平三法」中，可區分為加害人透過「交換條件」或營造「敵意環境」兩種形式，「敵意環境」指的是讓被害人「感到環境的不友善對待」，但實務上要舉證敵意環境非常困難。主管機關對於架設平台（Youtube、Facebook）讓加害人上傳、散佈與性或性別有關的歧視或侮辱之影片，也無任何禁止或處罰的作為。